如果說我在講故事，那么，我首先要告訴大家，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農(nóng)業(yè)社時代。
    那時的村不叫村，而叫大隊。我們大隊一共有七個小組，我家屬于第二小組。我們小組有十多戶人家，土地也比較廣，所以，“爛窯坡”上的幾孔爛窯里就喂了九頭大牲畜：兩頭耕牛，七頭毛驢。我不大喜歡牛，所以，除了記得放學以后和幾個調(diào)皮的男娃排隊撒尿飲那兩個“喝尿”的家伙以外，別的似乎沒有什么印象了。而對那七頭毛驢的印象卻不然，我清楚地記得黑嘴驢，記得四花驢，記得白腦心驢……更記得那頭灰不溜秋的乖乖驢——大伙都叫它“灰驢”。
    我們的故事就從灰驢開始。
    灰驢是一頭騸驢，溫順而有靈性，干活賣力氣，拉車、犁田駕輕就熟，推磨、馱重樣樣在行。所以，全組人人喜歡使喚它。
    記得有一天，母親讓我請外婆來我家編席子。外婆大隊離我們大隊有二十多里路，路上有許多岔路，我說我不認識路。母親說：“你只管坐在驢車上，車讓灰驢拉，灰驢去過你外婆家，保準認得路?！蔽揖蛻省Ｗ叱龃蹇?，我想，既然灰驢認得路，那我就閉上眼睛試試它的能耐吧。誰知瞌睡蟲來襲，我居然真的打起了盹，打著打著便歪在驢車上天不管地不管地睡著了……待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已躺在外婆家的炕上了！那年我才十歲，外婆說我是個十足的傻小子，還不如灰驢“精”呢。
    按理說，犁地的任務應該由兩頭大耕牛來完成，可這兩頭牛都有些頑劣。就說大紅牛吧，這家伙有時會頂人，有一次就將五爺頂下崖畔摔斷了腿。大黑牛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犁地時好偷跑，常常害得扶犁人滿山捉拿。所以，即便是組里的犁把式，也好使喚灰驢犁地?；殷H犁地又快又穩(wěn)，回犁處幾乎不需吆喝，它會自動掉頭。別的驢呢？除了白腦心，都不會犁地?？墒?，白腦心干活又踢又咬，像個潑婦，沒人愿意使喚。
    還記得有一天，二嬸家要推磨，她就央我和她兒子招財去“爛窯坡”拉驢。二嬸說：“你們早點去，一定要拉到灰驢?！蔽覇柖穑骸盀槭裁淳鸵殷H？”二嬸說：“灰驢乖，推磨不歇?！庇谑俏覀兙蛷街迸芟驙€窯坡?？墒牵覀儞淞藗€空，灰驢早被傻來喜拉走了。唉，傻來喜連十個數(shù)字也都數(shù)不齊，卻也懂得灰驢好使喚！喂驢的三伯就把四花驢打發(fā)給了我們。然而，沒等我們進門，二嬸就罵開了招財：“叫你驢日的早點去、早點去，你卻在路上磨磨蹭蹭；你把四花驢你爺爺拉來干什么？這個懶貨打一棍子走一歩，還偷吃，把人能給氣死哩。送回去，明兒再推；明兒早早去拉灰驢！”
    第二天，二嬸沒有讓我和招財去拉驢，而是親自出馬，天不亮就把灰驢拉回來了?；殷H不負二嬸的“重望”，“驢不停蹄”地為二嬸推了整整一天磨。
    灰驢就像陜北的山藥，什么樣的飯食都能配得上去。不過，迎親送親的體面事兒是輪不到灰驢的，因為灰驢是頭騸驢。
    灰驢死得很突然。
    我家隔溝對面的李茂才因公殞了命，秋收時節(jié)，組里照顧李茂才家的，特意安排灰驢給她家馱山藥?？墒?，萬萬沒有想到，節(jié)骨眼上灰驢卻有些不爭氣，或者不識抬舉，甚至晚節(jié)不?！尤获W著馱著就臥倒了！李茂才的兩個小兒子輪番用鞭子抽，灰驢還是“耍*溜滑”，最后竟然將裝山藥蛋的毛布袋撂到了地上！唉，李茂才家的幾乎要急得嚎啕大哭了。
    組里人都罵灰驢。大家說，都說人心難測，這驢心也不好估量——只知埋頭苦干的灰驢也變成“*驢”了。
    幾天以后，灰驢死了。死時，灰驢脊梁上還馱著將近二百斤山藥。
    組里人就等著分驢肉。
    不過，解割灰驢的人面色凝重地說：“灰驢的腹腔里全是血，心臟和肺子都爆裂了……”組長眼軟，落了淚，說：“灰驢是累死的，咱們就別分它的肉了……埋了吧！”
    埋灰驢那頭，天空下起了雨。秋雨綿綿，全組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我的故事就算講完了。
    故事的主人公嘛，畢竟是一頭驢；如果是一個人……說實話，此時，我的心情也有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