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約定俗成的洋規(guī)矩，我是看了一位同胞所寫的同題文章才曉得的。一位中國人，在后院栽了一株紫微，花枝伸到洋鄰居那邊去。洋鄰居二話沒說，只把枝條剪下，隔墻摔了過來。洋人所持的理由是：花既然是你的，善后當然由你負責；盡管他們對著你，也會客氣地把花贊美一番。看來，洋諺語“密籬笆造就好鄰居”，還不夠完備。在隱私權(quán)高張的西方社會，鄰居之間，彼此嚴加防范，籬笆上頭的空間，也不能逾越。
    好在，事情如果僅僅到這一步，解決似乎不難，除卻鞭長莫及的高大喬木，一般花草樹木，以刀剪勤加管束就是了?？墒俏覜]來由地想起宋人葉紹翁的名句：“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盎ㄖ^墻”事件，倘若稍為形而上一點，難題便產(chǎn)生了。
    第一，滿園春色，關(guān)還是不關(guān)？姹紫嫣紅，是園丁多少辛勤，多少心血所化！一位朋友，在巴士上聽一位同胞說蘭花經(jīng)，知道他家栽了幾十盆蘭花，好奇地說了一句：“改日到你家去看看，歡迎嗎？”這位愛蘭人，高興極了，馬上約定，就在明天。次日他起個大早，在蘭圃里蒔弄了整整一天，把最心愛、開得最美的花擺到當眼處，時間沒到，就到門外等候，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那種熱切勁教老婆孩子暗暗發(fā)笑。還幸虧那位隨便說說的客人沒失約，若然，他可要跺腳半天。第二，退一步，滿園春色關(guān)是關(guān)了，所有的花草都局促在籬笆下、院門內(nèi)，忍辱負重，鄰居不必替你掃落葉、落英、落果，當然滿意。主人呢，如果奉行中國人“良賈深藏若虛”的信條，世界自是一片太平。
    遺憾不是沒有，比如說，路人在街上經(jīng)過，所見除了籬笆還是籬笆，姹紫嫣紅全然隱沒。只是，像上文所說到的愛蘭人那般，栽花人極難壓抑“發(fā)表”的欲望，這是人的共性之一。且把這個話題再拉開一點，花枝招展地在街上漫步的女人，這些園丁與花一身二任的美的使者，如果剔除“出墻紅杏”一語的歧視意味和**暗示，她們可算它的活樣板。
    這么一來，紅杏枝頭春意鬧，墻外人聲鬧，變得順理成章。路人贊嘆，主人得意，紅杏在墻頭搖曳，怎樣的風華！愛美的女士，你做不做過墻的花枝？你做了，你的美麗在路人目光的滋養(yǎng)下，驕傲地搖曳，蜂蝶來了怎么辦？不待無花空折枝的登徒子前來騷擾怎么辦？落紅委地怎么辦？鄰居把萎謝的過墻花枝摔過籬笆來怎么辦？把“紅杏”發(fā)表到墻外的主人怎么辦？唉，“花枝不過墻”，豈止是睦鄰所需，其中也蘊藏著人生的兩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