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紀的愛國思想家顧炎武，曾經(jīng)對以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做過這樣一種痛心的結(jié)論：“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边@種科舉制度，原是以明代開始的。實質(zhì)上這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知識分子所施行的一種愚民政策，是一種嚴酷的思想統(tǒng)治，其目的是要將廣大的知識分子禁錮在哼哼唧唧的八股牢籠中，成為愚味無知、俯首貼耳的封建奴才。入清以后，滿清統(tǒng)治者對漢族知識分子的統(tǒng)治更是有加無已。一面是采取高壓手段，進行殘酷的文字獄和大屠殺;而另一面卻又意識到八股取士的奧秘，可以藉著“優(yōu)禮文士”的美名，寓鎮(zhèn)壓于收買之中而不露痕跡。于是變本加厲地利用起來。結(jié)果使一班知識分子在這條“榮身之路”上孜孜以求，把前輩的一點反抗意識和民族觀念都消弭殆盡，成了馴服在滿清統(tǒng)治下的順民。
在這樣的科舉制度籠罩下，不僅是讀書人的心靈被功名利祿所腐蝕，而且還相當嚴重地毒害著社會人心，人們把科舉考試視為升官發(fā)財、顯親揚名的階梯，在廣大群眾中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羨慕虛榮的庸俗心理。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吳敬梓目睹這種腐朽透頂?shù)目婆e制度的罪惡，感到無比的憤怒，因此在他那不朽的著作《儒林外史》中，真實地反映和暴露了這種罪孽深重的社會現(xiàn)實;而特別是在“范進中舉”一節(jié)里，作者更是集中了火力，對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加以猛烈的抨擊。
初中語文第五冊《范進中舉》一文是從《儒林外史》第三回里節(jié)選出來的。它主要是通過對范進熱中于功名富貴的嘲笑和諷刺來痛擊腐朽罪惡的科舉制度。在這里，我們看到一個本質(zhì)上原是善良的知識分子，由于封建科舉制度對他淪肌浹髓的毒害，結(jié)果變成了一個利祿熏心、愚頑酸腐、怯懦到毫無骨氣的可憐蟲。作為一個封建時代深受科舉制度腐蝕的下層知識分子來看，范進這一具體形象是有著一定的典型意義的。在幾十年忍饑挨凍的歲月里，他毫不厭倦地經(jīng)歷了二十多次考試，最后才算掙得了個秀才。這種不幸的際遇，雖然并沒有能使范進放棄對功名富貴的追求，但科舉路上的屢次失敗，卻在他身上愈形成了一種濃厚的自卑感和逆來順受的奴性。
當范進考中秀才回家，丈人胡屠戶特來道喜，可是劈面就給范進一場訓(xùn)斥：“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xiàn)世寶，窮鬼，……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這一連串的挖苦和漫罵，范進只是“唯唯連聲”。接著胡屠戶又夾七夾八地教訓(xùn)了他一通，范進仍然是恭恭敬敬地說：“岳父見教的是。”為了參加鄉(xiāng)試沒有盤費，范進去向胡屠戶商借，竟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個“狗血噴頭”。范進身受這樣惡毒的咀咒，連帶著老母都受到了侮辱，可是他卻連半句也沒敢頂撞，就這樣地忍受了下來。
在范進看來，挨罵受辱算不了什么，要緊的是“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此終于向別人借了盤費到城里去應(yīng)試。等他考完回來，“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到出榜那天，他的老母已“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只得吩咐范進將一只生蛋的母雞拿到集上去賣了，好換幾升米回來煮餐粥吃。這一切都具體地反映了封建社會里一個下層知識分子的悲慘處境，同時也極其深刻地表現(xiàn)了一個靈魂深處浸透著八股文章、功名利祿的腐儒的自卑感與奴性。
中舉原是范進不能預(yù)料的。因為正如他的丈人所說：舉人是“天上的文曲星”，而“尖嘴猴腮”的他怎敢妄想“天鵝屁吃”?？墒沁@多年來一直以生命去博取的夢想，現(xiàn)在畢竟是真的實現(xiàn)了，當鄰居把他從集上拖回來，面對著高掛的報貼時，這個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殘了怯懦脆弱的靈魂，已經(jīng)禁受不起這樣巨大的歡樂，終于痰迷心竅發(fā)了癲瘋，作品在這里給我們揭示了這種科舉制度之所以能在很長時期內(nèi)成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最有效的統(tǒng)治工具的關(guān)鍵所在，以及他對當時讀書人的無上威力和重大的影響。
“窮秀才，富舉人”。緊隨著中舉以后，人的階級生活也起了極顯著的變化。張鄉(xiāng)紳平白地送來五十兩銀子和一座住宅，并且還認了“年誼世好”。過去只不過是他丈人辱罵的冤筒，如今卻成了胡屠戶的“賢婿老爺”。這種從科舉中所引起的生活轉(zhuǎn)變，雖然使范進擺脫悲慘和貧困，。但他并未能爬出這罪惡的泥坑，相反的是他的奴性卻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當他受寵若驚地接受了地主豪紳拉攏的時候，也正舊他跟封建勢力相勾結(jié)，并且死心塌地的供統(tǒng)治階級驅(qū)使奴役的開始。
如果說作者吳敬梓對范進這一形象是噙著淚水的嘲笑，那末對另一個人物胡屠戶，則是懷著深惡痛絕的心情而加以鞭撻。這是個極端庸俗自私的市儈的典型，我們只要從描寫他的一些言行當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物是具有著多么可惡可憎的丑惡嘴臉和污濁的靈魂。
范進中了秀才，胡屠戶心中何嘗不高興，可是他偏偏要怕女婿進了學(xué)，就此抬起頭來在他眼前裝大。因此來賀喜時，一開口就埋怨自己錯把女兒嫁給了范進這個“現(xiàn)世寶”、“窮鬼”歷年以來帶累了他。還說是因他積了德，才帶挈范進中了相公。并且用一套先發(fā)制人的手段，告誡范進不要在自己跟前裝大，不要同“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范進向他商借些鄉(xiāng)試的盤費，結(jié)果是遭他一頓狠狠的辱罵。可是當范進一中了舉，胡屠戶卻另換了一副嘴臉，對待女婿是百般奉承。過去被他罵為“尖嘴猴腮”、“現(xiàn)世寶，窮鬼”的范進，如今卻被贊不絕口地恭維成是“天上星宿”，“才學(xué)又好，品貌又高，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并且還夸耀自己有眼力是“認得人的”，女兒畢竟是嫁與了個老爺。陪著范進從集上回來，他是一路上低著頭不停地替女婿扯著滾皺了衣裳后襟。一到門口，竟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
在這一系列的前倨后恭的言行中，我們不難嗅出在胡屠戶這個人物身上是聚積著多么腐臭的氣味。
為封建科舉制度所毒害了的那種崇尚虛榮，庸俗無知的社會風氣，以及被功名利祿腐蝕了的薄劣的世態(tài)人情，不只是在市儈胡屠戶這一形象中得著反映，而且也深深地透露在眾鄰居的身上。當范進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的時候，誰也沒有去送一升米一擔柴;一旦范進中了舉，眾鄰居則“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范老太太要尋兒子，一位鄰居是“飛奔”到集上。為了找胡屠戶范進治瘋，另一個也是“飛奔去迎”。形成這一片錦上添花、欣喜若狂的氣氛的，并非完全出之于親鄰的情誼，而是因為他們的高鄰中了舉。舉人是有錢有勢的，能夠作為舉人的四鄰，說不定將會得著舉人老爺?shù)氖a庇。因此，文章在這里就不僅是說明科舉的毒液是浸透了社會人心，而且是進一步地對那腐朽的封建制度作了無情的鞭撻，作者以其無比犀利的諷刺筆法，為我們生動地描繪了一幅科舉制度下的封建社會的真實圖畫。
“范進中舉”的思想內(nèi)容的豐富深刻，是跟作者深入細致地體驗與考察了現(xiàn)實生活，以及他那精湛高超的表現(xiàn)技巧分不開的。這篇作品不僅塑造了一些令人難忘的藝術(shù)形象，而且在語言的運用和人物性格的刻劃上，更充分地表現(xiàn)了作品具有巨大的藝術(shù)魁力，在諷刺文學(xué)上達到了驚人的成就。最突出的是作者善于從人物自己的語言和行動中，生動而恰切地透露出他們的身分、教養(yǎng)和個性來。胡屠戶三句不離本行，一張口總是“豬”、“豬油”、“殺豬”、“賣肉”。這一些正恰如其份的表現(xiàn)了一個靠殺豬賣肉營生的市儈口吻;而張鄉(xiāng)紳則是滿口的“世先生”、“世兄弟”、“年誼世好”等等，也完全切合一個老奸巨滑的鄉(xiāng)紳的身份和性格。在描寫人物的行動中，作者是運用了巧妙的對照手法，使人物的性格烘托得更具體、更鮮明。全文總的對照是范進中舉前后的生活變化，圍繞著這樣一個前后不同的變化，作品展示了每個人物形象的對照。譬如胡屠戶，在祝賀范進中了秀才時，他拿來的是“一付大腸和一瓶酒”，給范進一場辱罵教訓(xùn)以后，獨個兒吃得醉醺醺的，臨走時，這里是范進母子“千恩萬謝”，而他是沒做理會“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可是當范進中了舉人以后，他卻“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來賀喜，范進回送了他六兩多銀子，他臨走時是“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我們不妨仔細對照一下，兩次賀喜是在相同的地點，來賀喜的也同樣只是一個胡屠戶，但是“千恩萬謝”的對象卻相互對換了一下，而胡屠戶竟連走路的姿態(tài)也前后判若兩人了。作者的筆觸是何等的鋒利、細膩而且深刻，它借著胡屠戶自己的言行諷刺了他自己，并將一個趨炎附勢的典型的市儈性格暴露得淋漓盡致。
此外，本文在每一個細節(jié)的描寫上，也同樣能夠緊密地扣牢主題來表現(xiàn)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如寫范進把兩錠銀子遞給胡屠戶時，“屠戶把銀子攥在手里緊緊的，把拳頭拿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可是一聽范進說：“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他就“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里揣?！本驮谶@拳頭舒縮之間，胡屠戶虛偽做作的丑態(tài)已是畢露無遺了。在胡屠戶打范進一節(jié)里，作者則通過胡屠戶未動手前的喝酒壯膽和打過范進后“手卻隱隱痛起來”等一些細節(jié)，一面使得故事本身逶迤曲折，逸趣橫生;同時也有意識地突現(xiàn)了胡屠戶的心理狀態(tài)。又如寫報錄人來到范家門前時的情景：“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進來?！狈哆M的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里”，直到聽見是兒子中了，“方敢伸出頭來”。這正是長期生活在殘酷的封建統(tǒng)治下的人民，對兇狠如豺狼的官府的畏懼心情的反映。
艾利斯別克認為“諷刺作家對那個時代的生活、社會關(guān)系描寫愈真實和愈無情，他們給予這種剝削制度的破壞力就愈大?！薄胺哆M中舉”一文，在反映這一片段的生活面時，也如同全部的《儒林外史》一樣，是真實而又無情地描寫并揭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朽本質(zhì);他象一支鋒利的尖刀插進了科舉制度的心臟，對行將崩潰的封建社會起了一種巨大的沖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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