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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　在蓋茨黑德府
    夏洛蒂·勃朗特
    我一路反抗，這在我還是從未有過的事，這件事大大加深了貝茜和艾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事實上，我是有點難以自制，或者如法國人所說有點失常。我知道一時的對抗會使我招致新的懲罰，就像要造反的奴隸一樣，我在絕望中下定決心，要拼到底。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簡直像只瘋貓?！?BR>    “真不要臉!真不要臉!”那使女嚷道，“多嚇人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爺來了，他可是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呀!”
    “主人!他怎么會是我的主人?我是傭人嗎?”
    “不，你比傭人還不如，因為你什么都不做，白吃白喝。在這兒坐著，好好想想你的壞德性。”
    這時，她們已將我拖進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間，把我摔在一張凳子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彈簧一樣要跳起來，可是她們兩雙手馬上把我給按住了。
    “如果你不安靜地坐著，就把你捆起來，”貝茜說，“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襪帶借給我，我的會被她一下子繃斷的?！?BR>    艾博特小姐開始從她那粗腿上解她們想要的襪帶。這種準備捆人的動作以及由此將額外要蒙受的恥辱，略微使我激動的心情平靜了些。
    “別解了，”我喊道，“我不動就是了?！?BR>    作為保證，我雙手緊抓著凳子。
    “記住別動?！必愜缯f，確信我真的安靜下來了，她才松手。然后，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著胳臂站著，沉著臉，不放心地盯著我的臉，好像拿不準我是否已恢復正常。
    “她以前從來未這樣過。”最后，貝茜轉(zhuǎn)身對那位艾比蓋爾說。
    “不過她早就想這樣了，”另一位答道，“我曾多次將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告訴太太，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她是個鬼心眼多的小家伙，我從未見過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這么讓人捉摸不透?！?BR>    貝茜沒有搭腔，但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應該明白，小姐，里德太太是有恩于你的，她收留了你，如果她把你趕出去，你就只能進貧民院了?！?BR>    對這些話我無言以對，我已不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話。在我最早的記憶中就包含這類暗示。這種說我依賴別人過活的指責對我來說已是老生常談了，叫人痛苦，讓人難受，但我也只是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也插進來附和說：
    “你不要因為里德太太心腸好將你和他們一起養(yǎng)大就覺得自己與里德太太和里德少爺?shù)匚皇瞧降鹊模麄円院髸泻芏噱X，而你將一無所有。你應該謙恭些，盡量順著他們?！?BR>    “我們跟你說這些，是為你好，”貝茜補充道，口氣緩和了些，“你應該盡量做些事，學得討人喜歡，那樣的話，你也許可以留在這兒，如果你使性子，說話粗暴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趕出去的。”
    “再說，”艾博特小姐說，“上帝也會懲罰她的，讓她在發(fā)脾氣的時候突然死去，看她還能到哪兒去?來吧，貝茜，我們走吧，反正我們也打動不了她。愛小姐，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好好禱告吧，如果你不懺悔的話，惡魔就會從煙囪里下來，把你抓走?！?BR>    她們關上門，上了鎖后就走了。
    紅房子是間空房，很少有人在這兒住。我可以說實際上從來沒人在這兒住過。除非蓋茨黑德府上偶爾來了一大群客人，才有必要動用所有的房間。而這間房是府里最寬敞最堂皇的房間之一。里面有一張粗大的桃花芯木床，床上掛著絳紅色錦緞帳子，像個帳篷似的立在房中間。兩扇百葉窗總是拉下，大窗戶幾乎是被同樣的帷幔布做成的窗簾遮掩著，地毯是紅色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著猩紅色的桌布，墻壁是淡淡的黃褐色，略帶點粉紅，衣櫥、梳妝臺、椅子都是烏黑油亮的桃花芯木做的。床上堆著高高的墊褥和枕頭，上面蓋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暗的色調(diào)中顯得異常醒目突出。幾乎同樣醒目的是床頭邊一張安有坐墊的安樂椅，也是白色的，前面放著腳凳，我覺得它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由于這個房間很少生火，所以很冷。由于遠離育兒室和廚房，里面很安靜。由于誰都知道很少有人到這里來，因而顯得很肅穆。只有女傭每星期六來打掃一下家具和鏡子上積攢了一個星期的灰塵。里德太太自己則隔好長時間才來這房間一次，查看一下櫥柜里一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里面裝著各種羊皮紙契據(jù)、她的首飾盒和她已故丈夫的一幀肖像。而紅房子的神秘之處正在于此，使得這房間雖富麗堂皇卻顯得如此凄涼。
    里德先生已去世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里咽氣的。他曾靜靜地躺在這里，他的棺材也是從這里由殯葬工人抬出去的。從那時起，這里就彌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祭奠氣氛，使人不敢常闖進來。
    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凳子是一張軟墊矮凳，就靠著大理石壁爐架附近。那張床就在我面前，我的右邊是黑黢黢〔黑黢黢(qūqū)〕形容黑。的大立柜，柜上柔和斑駁的反光使柜板上的光澤變幻不定。我的左邊是關得嚴密無縫的窗戶，窗子間是一面大鏡子，映照出床和整個房間，使它們更顯得空空蕩蕩、威嚴肅穆。
    我不能肯定她們是不是真的鎖了門。因此，當我敢走動時，我就起身過去看了看。哎呀，真鎖上了，比牢房鎖得還緊。返回時，我必須從大鏡子前走過。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向鏡子深處望去。在那片影像里，一切都比現(xiàn)實顯得更加冷漠、陰沉。里面那個陌生的小家伙正盯著我，昏暗中，顯出蒼白的臉龐和胳膊。一切都靜止不動，惟有那雙熠熠閃亮的、帶著恐懼的眼睛在轉(zhuǎn)動，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我覺得它像半人半仙的小幽靈，正如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常出現(xiàn)在荒野中夜行的人們面前。我回到了我的凳子上。
    這時我信起迷信來了，但還沒到完全不知所措的地步，我的血液依然沸騰著。造反奴隸那種果敢的心情還在激勵著我，要我向灰暗的現(xiàn)實低頭，首先必須抑制住我對那如潮往事的回憶。
    約翰·里德的粗暴，他姐妹們的傲慢，他母親的厭惡以及傭人們的偏心，全都浮現(xiàn)在我亂糟糟的腦海里，就像一塊沉渣在污井里翻騰。為什么我總受苦，總受欺侮，總挨罵，總受指責呢?為什么我總不討人喜歡呢?為什么我竭力想贏得他人的好感卻總是徒勞呢?伊莉莎雖任性自私卻受到尊敬，喬治亞娜好使性子、說話刻薄、愛挑刺找岔、盛氣凌人，卻總得到縱容。她的美貌、紅潤的面頰、金色的卷發(fā)，可以說人見人愛，她因為美就沒有過錯了?至于約翰，沒人管，更不用說受罰，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麻雀，讓狗咬羊，隨便摘溫室里的葡萄，掐斷花房里珍貴花木的幼芽，還把他母親叫“老姑娘”，有時還嘲弄她與他一樣黑的皮膚，蠻橫地不聽她的話，經(jīng)常撕毀她的絲綢衣服，但他仍是她的“心肝寶貝”。我不敢出一點錯，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可仍被說成淘氣、討厭、陰里陰氣、鬼里鬼氣，從早晨被罵到下午，從下午被罵到晚上。
    我的頭因挨打和跌倒仍在流血，約翰打了我，沒有人責備他，而我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虐待的反抗卻被百般責難。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我的理智在說。在痛苦的刺激下，它一下子成熟了，變得堅強有力。同樣被激起的決心告訴我要采取某種非常手段，比如離家出走，若不行就用不吃不喝、活活餓死來擺脫這難以忍受的壓迫。
    那個陰森森的下午，我的心靈是多么惶惶不安啊!整個大腦是多么紛亂如麻，而內(nèi)心又是多么憤懣與不平啊!可是這內(nèi)心的斗爭又是多么盲目無知啊!我找不到內(nèi)心這個無休止出現(xiàn)的問題的答案──為什么我如此受苦?，F(xiàn)在，隔了這么久──我不愿說這是多少年以后我才看清的一點。
    我是蓋茨黑德府上一根不和諧的弦，在這兒我和誰都不像，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們或是她家中的傭人都不和諧。如果說他們不喜歡我，實際上我也不喜歡他們，他們也沒有必要去愛護一個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家伙，一個無論性格、地位和愛好都與他們極不相同的異己分子，一個既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又不能給他們增添歡樂的害人精。我知道，如果我是一個殘暴但伶俐、粗心但勤奮、頑皮但漂亮的孩子，即使是同樣寄人籬下，同樣無親無故，里德太太也會對我更寬容些，她的孩子們也許會對我更熱情更親近些，傭人們也不至于總把我當作育兒室的替罪羊了。
    紅房子的光線漸暗。已是四點多鐘了，陰沉沉的下午正轉(zhuǎn)為凄涼的黃昏。我聽見雨仍在不斷地敲打著樓梯上的窗戶，風仍在房后的樹林中呼嘯。我越來越冷，都快凍僵了，我的勇氣也在消失。往常那種屈辱感、自卑感、灰心喪氣的情緒澆滅了我已微弱的怒火。都說我壞，也許我確實如此吧。剛才我怎么想的，竟然想把自己餓死?這當然是罪過，我配死嗎?是不是因為蓋茨黑德教堂圣壇底下的墓穴是個誘人的去處?有人告訴我里德先生就埋在那兒，這念頭又使我回想起他來，我越想越害怕。我記不起他的樣子，但我知道他是我舅舅──我母親的兄弟──他收養(yǎng)了我這個孩子，在彌留之際，他讓里德太太答應要像對親生孩子一樣撫養(yǎng)我。里德太太或許以為她遵守諾言了。我敢說就她的本性而言，她做到了。但她怎么會真心喜歡一個本不屬于這個家而在丈夫死后更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外來人呢?為了勉強許下的諾言而不得不去充當一個她無法喜愛的陌生人的母親，眼看著一個不合群的外來人永遠地硬擠在家人中間，對她來說確實是一件煩人的事。
    我突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我不懷疑──也從未懷疑過──如果里德先生還活著，他一定會善待我。而現(xiàn)在，我坐在那兒望著白白的床和影影綽綽的墻壁──不時情不自禁地瞟一眼隱隱發(fā)亮的鏡子──開始回憶我聽過的有關死人的故事。傳說墳墓里的死人會因為人們違背了他們的遺愿又重返人間懲罰違背諾言者，并為受壓迫者報仇。我想，里德先生的靈魂不忍外甥女的屈辱，或許會離開他的居所──不管是教堂的墓穴還是死者無人知曉的世界──來到這房間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擦去淚水，止住哭泣，生怕任何強烈的悲痛表現(xiàn)會驚嚇到什么來安慰我的非人間的聲音，或者在昏暗中招來帶光環(huán)的面孔用一種怪異可憐的神情俯視我。這種念頭說起來倒能給人以安慰，但要真的實現(xiàn)了，一定很可怕。因此我盡力不去想它，盡量使自己鎮(zhèn)定些。我抬起頭，甩開眼前的頭發(fā)，大著膽子環(huán)顧這黑洞洞的房間，這時，墻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這是不是從百葉窗上透進來的一道月光呢?不是的，月光是靜止的，而這道光卻是晃動的。在我盯著它看時，它一下子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晃動著。要是在現(xiàn)在，我一定能猜到這束光很有可能是有人提著燈籠穿過草坪時射過來的，但在那時，我一心正想著可怕的事，神經(jīng)也由于激動而高度緊張，竟以為這道閃動的光束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鬼魂。我心跳加快，大腦發(fā)暈，耳朵里滿是一種聲音，我以為是翅膀撲動的聲音。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靠近我。我感到壓抑，透不過氣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下子沖到門邊，拼命地砸門。走道里傳來腳步聲，接著門鑰匙轉(zhuǎn)動了一下，貝茜和艾博特走了進來。
    “愛小姐，你不舒服嗎?”貝茜問。
    “多可怕的聲音!差點把我震昏了!”艾博特嚷道。
    “讓我出去!讓我到育兒室去!”我喊道。
    “怎么了!你受傷了嗎?你看到什么了嗎?”貝茜又一次問道。
    “啊!我看到一束光，肯定是鬼來了?！蔽易ブ愜绲氖郑]有把我的手甩開。
    “她是有意尖叫的，”艾博特厭煩地說，“她叫得多兇啊!如果她真的哪兒痛得厲害，倒還可以原諒，而她只不過是想讓我們到她這兒來，她的詭計我知道?！?BR>    “這兒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有一個聲音蠻橫地問道。里德太太沿著走廊走了過來。松開的帽子隨風擺動，睡袍沙沙作響?！鞍┨?，貝茜，我想我命令過，簡·愛要一直關在紅房子里，由我來親自處理?！?BR>    “可是夫人，簡小姐的叫聲太大了?！必愜鐟┣蟮?。
    “放開她，”這是惟一的回答，“放開貝茜的手，孩子，我要讓你明白?；ㄕ惺浅霾涣诉@屋的。我痛恨做假，尤其是小孩，我有責任讓你明白?；ㄕ袥]用，你必須在這再呆一個小時，而且你必須完全服服帖帖、老老實實我才會放你?！?BR>    “啊，舅媽，行行好!饒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啦──用別的方式懲罰我吧!我會死的，如果──”
    “閉嘴!這樣鬧下去真是煩死人了。”所以，毫無疑問，我在她眼里是個老練的演員。她確實把我看作是一個心地狠毒、靈魂卑劣、陰險可怕的角色了。
    貝茜和艾博特退出去了。里德太太對我的哭叫很不耐煩，不愿再跟我費口舌，驀地把我往后一推，鎖上了門。我聽見她匆匆地走了。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是一陣昏厥，這場鬧劇終以我的昏迷不醒而告終。
    注：《在蓋茨黑德府》節(jié)選自《簡·愛》(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二章。范純海、奠自佳、夏譯。標題是編者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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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雙亡的簡·愛在舅母家里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節(jié)選的這一部分描寫的是她受表兄弟的欺負，被里德太太下令關進黑屋子的經(jīng)歷。其中最為精彩的是大段的心理描寫。找出這些段落，想一想，這些描寫對表現(xiàn)人物性格有什么作用。
    積累下列詞語
    憤懣 黑黢黢 寄人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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